二零零九年,經過了我的二十一歲生日,和溫暖人心的春節,奧利奧說他不能再逗留了,必須出發前往旅程的下一站。
我原本想幫他整理行李,后來發現除了背在身上的畫夾和胸前的相機,他把剩下的全部家當扔進了一口麻袋大小的登山包里,并且毫無章法,沉落甚至在里面翻出了兩只吃完了的午餐肉空罐頭,一堆五顏六色的汽水瓶蓋,和只剩下一根火柴并且已經壓扁的火柴盒,然后她捂著鼻子指揮兩個保姆差點把這口麻袋扔出去往樹底下埋了。
奧利奧抱著包撲倒在地上,聲明那些都是他的寶貝,尤其是那兩只罐頭,是他曾經躺在街邊快要餓昏的時候,一個路過的大伯送給他的,他舍不得扔。
他說自己很不容易才把旅行中所有的故事都完整地保存下來并背在了身上,然后再三對沉落強調那個大伯一定是上帝派來的,天使。
沉落一臉憂郁地對我說:“他貌似也說過你是天使,還給你畫了什么畫,鬧了半天,你在他心中的質量就約等于一個送肉的大伯?”
就在我以為她這是替我抱不平的時候,她更憂郁地說:“可他連夸都沒夸過我,也就是說,我居然還不如一個送肉的大伯……”
這個推論,邏輯通順,我無從辯駁。
在我們送別了奧利奧之后不久,樂梨山開出了整山的桃花,像一大叢絢爛迷幻的煙霞,而在雪白粉紅相揉的一片紛繁喧鬧的花潮中,春雨開始安靜細密地親吻整個直淺,就好像,它們是一對纏綿已久的戀人。
并且重新處于熱戀。
可這使得我和沉落的出行變得很不方便。尤其是她,隨著預產期越來越近,她嚴重內分泌失調,變得焦躁不安和患得患失,我有好幾次在半夜三更聽到從隔壁傳來的吼聲,就像文革演樣板戲的女青一樣鏗鏘有力,她在吼:噢!蒼天!我的腳呢!我的腳呢!
這事情讓我一度覺得特別鬼魅。
后來才知道,由于她的肚子長勢驚人,徹底阻礙了視線,她說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看清楚過自己的腳了,以至于常常搞不清楚它們還在不在……
我聽了以后,默默地塞上耳塞,很艱難地在躺椅上翻了個身,說:“大姐,你別喊了,我兒子都被你喊早產了?!?/p>
她說:“那你兒子也太弱了,我女兒在我肚子里就淡定得跟粒蛋似的?!?/p>
她在某次產檢中,為了搞清楚自己孵得這粒蛋的性別,不惜買通了做B超的醫生,最后得知原來肚子里的乃是一粒女蛋,不禁有點失望,她一直心心念念想要生一個兒子,她說女兒的性格萬一像她豈不是囧成球了?
我在欣慰她如此有自知之明以外,告訴了她有關女兒像爹,兒子像娘的世俗理論,以及從僅有的遺傳學知識出發,闡述了下性染色體X和Y的對比關系,旁證了這條理論是有一定科學道理的,總之,她女兒像爸爸的可能性比較大,比如我們都說過自己比較像爸爸。
可這位大小姐聽完后對我說:“你也知道除了你這只軟柿子,我就對男的有辦法,要真是個女的,還像我,我怕自己忍不住把她當鐵餅擲出去?!比缓笏磫栁遥骸班?,不過你剛剛說的好像有點道理,但這是誰的發現?愛因斯坦,阿基米德還是牛頓?”
我開始慶幸她生的是女兒。
而我并沒有聽從沉落的意見,提前知道簡直的性別,他現在經常在我肚子里緩慢沉著地翻著跟頭,我甚至能感覺他輕輕扶在我身體里的手,不像沉落的女兒會讓她朝著鏡子詭異地威脅和咆哮什么“你再踢!你再踢下試試!你娘快給你踢吐了!”可換來的,是一頓更殘暴地踢打,她說終于明白那些諜戰片里那句“被敵方打入了內部”是個什么狀況……
可簡直小朋友,與我愿望中的一模一樣,的確是個很乖的不鬧騰的好孩子,是個知道心疼人的小家伙,最近幾個月我過得并不算辛苦,我想,既然他是我生命中的驚喜,不如索性一路驚喜到底,不然就像我收到一份禮物正躍躍欲試地準備拆開時,送禮的人突然泄了密,這個時候,是個人都會想把對方一槍爆頭的。
于是,從此,沉落堅持我懷著的必然是一顆飽滿的男蛋,她說自己不能忍受與我在同一年在同一個城市里懷孕還跑到了同一個縣城待產,最后連還生個一樣的孩子。這個故事,太侮辱她的了,她天生就喜歡跟人不一樣。
她說:“程景颯,你說,你的人生是不是在COPY我?”
我說:“淡定,至少他倆不是同一個爹,我確定長得一樣的可能性無限接近零……”
然后由于我倆的相聚具有太多的戲劇沖突和巧合,惹得我汗毛倒豎地問:“你肚子里那個,應該不會姓簡的,噢?”
她聽了,目露兇光地舉起了一把水果刀……
到了四月下旬,直淺依然雨霧繚繞,很難從天空中探尋到一絲要放晴的預兆,樂梨山的花事未了,卻逐漸落寞下來,我偶爾能在浮生橋底下的水里看到許多花瓣,像一只只粉色的小小篷船一樣,飄向不知道什么地方。
我看不清它們的盡頭,只有一捧捧地隨水而逝。
沉落決定離開直淺回到城里,她的預產期也就是這一兩個禮拜了,直淺的醫療條件在她看來完全是為難民準備的,整家縣醫院在她眼里,就是一所巨大的難民營,她為在這家醫院里做過產檢而倍感恥辱,所以每一回去都戴著跟鐵面罩一樣的墨鏡和保姆用三層紗布縫制的口罩,并且,努力屏住呼吸,這讓我每回都非常害怕她會把自己悶到休克。
現在,她要離開直淺,也理所當然得要帶著我,她說遺棄揣崽的寵物,太罪過了……
那一天早晨,我像個吸血蟲病人一樣挺著肚子精神委頓地看著她一邊喝著茶,一邊和西宮太后一樣運籌帷幄,讓三個保姆快速有效地把自己所有的東西分門別類,裝進大大小小十五個白色旅行箱里。
我暗暗把自己的背包往角落里踢了踢,心想江沉落絕對是個有潔癖和歸納癖的妖女,像襪子和內衣放在一起這種在普羅大眾心目中天經地義的事在她眼里簡直是天理難容,于是我面前居然擺著一箱襪子,和一箱內衣。
她抽了個空,萬分鄙夷地看了一眼墻角里我那只掛著的米老鼠鑰匙扣的大背包,怒喝道:“我說你又不是什么藝術家,快把手里那只垃圾袋給我拖出去扔掉!”
我轉身咬牙切齒地出去了,臉上全是悲憤和不甘。
……
我穿著一雙防滑的藍色平底鞋,小心翼翼地踏過一地石板路,把手很輕很輕地按在灰白色的墻上,感受到里頭壘砌的石頭紋路和夾縫中新生的青苔,那些微末的苔衣就像綠油油的地毯一樣毛毛絨絨滑過掌心,連凝下的露珠都有很清香的味道。
這是屬于直淺的味道,靜謐而親密的,江南小鎮的味道。
狹小的長巷里,朦朧煙雨中,正經過幾個高高矮矮的青少年,從我背后一路說說笑笑地走過去,我聽不懂他們說的方言,但能讀到他們每個人臉上洋溢著的那種充滿青澀朝氣的微笑,是青春得永不疲倦的好樣子,賞心悅目。
一如曾經的我,秦東,陸晶晶,簡魚……嗯,簡喬不算,他青少年的時候,我還在穿開襠褲。
而如今,只剩下我和剛剛認識大半年的江沉落了,那些一同成長和招搖的小伙伴,被歲月毫無道理地打散在天涯。
對于二十一歲即將為人母的我而言,青春仿佛大勢已去。
我吸著鼻子,揉了揉眼眶,就看見那群孩子像沖鋒的戰士一樣埋頭匍匐進了拐角的網吧……
在直淺的這段時間,沉落和我一直過著原始的日子,像是兩位恪守婦道的淳樸農村婦女,家里唯一一臺電腦只能拿來看里面她事先存好的六百多集各種電視連續劇,比如《新白娘子傳奇》和《梅花三弄之鬼丈夫》什么的,而且即便要看,她也會先用防輻射服把我倆綁成兩只大肉粽子,她還在沒征得我同意的情況就把我的手機給扔到橋下喂了魚,于是這七八個月里,我沒能得到任何人的消息。
這也許是一件好事。
這幾個月,我盡量不去想念他們,可今天,要離開直淺了,我反而觸景生情,有點懷念那些原本對我很重要的人。
我跟著走進了那家網吧,在交了五塊錢后,我得到了一臺電腦的一小時使用權,可我發現自己忘記了QQ密碼。
不可否認,懷了簡直之后,我幾乎記不住任何事情,仿佛所有的智商全被拿去供給他的血液循環了,于是我隔著厚厚的毛衣拍了拍肚皮,說:“兒子,快,把你媽的密碼給吐出來?!?/p>
然后我感覺到他拿手指戳了戳我,讓我眼睛一瞇,忽然福至心靈地想起了晶晶給我申請的郵箱密碼,原本是“陸晶晶同學乃曠古驚奇絕世美女”的縮寫,她把對自己不切實際的虛構放在我的郵箱里,我嫌太長,就改成了短小精悍的L*EBW,意思是陸晶晶二百五,又干凈又順眼。
我摸了摸肚子對簡直說:“收到!好兒子!”
郵箱里,被晶晶發來的電子郵件占了滿滿三頁,全是相同的內容:颯颯,你去哪里了?55555……看到消息給我打電話。
我看得想哭。
可一月中,在我生日后三天,還有一封未知來源的郵件。
也是一句話,沒頭沒尾,“我自欺欺人,我比你更可憐?!?/p>
我沒有看懂,我有了簡喬的孩子,以后我會一個人安安心心把孩子養大,忙都忙不過來,哪里有時間可憐?
就像是發錯了人。
出了網吧,我躊躇再三,在網吧隔壁的雜貨鋪用公共電話打給晶晶。
結果我聽到她畢恭畢敬地跟我假裝人工服務:“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在‘嗶’一聲后留言……”
我握著電話的指節開始發白,罵說:“留你媽個頭,是我,程景颯?!?/p>
她愣了兩秒,陷入了長達三分鐘的天崩地裂式的哭泣,我的耳膜就快被她撕碎了,我揉了下耳廓,說:“不好意思啊,好像打錯電話了,您慢慢哭,那我先掛了?!?/p>
她像只正在聞肉骨頭的小狗狗一樣湊著呼吸,對我喋喋不休地抱怨,“別嘛,別嘛,我以為是詐騙電話。颯颯,你在哪里嘛?你和誰在一起?過得好不好?你什么時候才回來?怎么可以這么長時間不和我聯系?真是太過分了,嗚嗚嗚嗚……”
我撓了撓頭皮,“這么多問題,讓我先回答哪一個?”
她又嗚了一聲,“那,那你到底什么時候回來?”
她選了我最難以回答的問題,我只能敷衍她:“快了吧快了吧?!?/p>
我聽到她特別無助地笑了笑,弄得人心里很酸。
之后晶晶特別溫暖特別柔軟地對我說:“我都不能想象會有這么多亂七八糟的事發生在你身上,我真的很難過,如果實在不行,你來我家住啊。颯颯,你趕緊回來吧趕緊回來吧,好不好?”
我死死咬住嘴唇,才沒有掉下淚來,我覺得自己幸福透了,于是抱著電話對她編織著美滿的謊言說:“傻瓜啊你,發生了什么事你這么受不了了啊,不就是我離了個婚嗎?現在所有人不是都挺好嗎?人家夫妻和順一家團圓,大家喜聞樂見啊哈哈哈,你別一個人瞎演,我過兩個月就回來了,采風呢我,回來拿個什么獎,也許明年都不用重讀了,我們永遠在一起啊?!?/p>
她聽了,并沒有興高采烈地附和我,反而遲疑了許多秒,才說:“颯颯,你還不知道嗎?溫夕……溫夕……她死了……”
聽筒連著螺旋線,從手里滑下去,重重地撞到了裝滿各色糖果的透明玻璃罐子上,我聽到晶晶很焦急地喊我的名字,才死氣沉沉地拾起電話,用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聲音說:“胡說什么呢,陸晶晶你也太惡毒了吧?!?/p>
“真,真死了啊?!彼悬c焦急地說:“都三個多月了?!?/p>
我毛骨悚然,背后像是被尖利的白色長指甲撩過,恐懼無色無味地往我脊柱里滲透,我說:“怎么可能,我元旦打電話回家的時候聽到她聲音了?!?/p>
是真的,那次的電話是簡魚接的,她用手捂著電話,惡狠狠地對我說:“我會記得轉告我爸和我哥你還沒死的”,然后我聽到了溫夕哄孩子的聲音,她說,小遲,小遲,叫爸爸,叫爸爸。
“嗯,就是一月底的事情,好像是出門的時候被車子刮了?!笨墒蔷ЬЭ跉夂V然,然后輕輕嘆了口氣,“我去參加葬禮了,溫夕家一個人也沒有出現,我,我怎么覺得大哥好可憐?!?/p>
我的腦袋像是被塞進了一大扯棉絮,說不清是個什么滋味,既不是陰毒的喜悅,也不是驕傲的悲傷,更多的,是一種心力交瘁。
我說:“知道了,回頭我們再聯系?!?/p>
她深情地嗯了一聲,又小聲地像只蚊子一樣:“颯颯,其實,那天我又覺得這樣你好像就可以回來了,我是不是太壞了?”
我說:“陸晶晶,你真是一個傻瓜?!?/p>
撂下聽筒后,我付了一些零錢仰著身體踏下臺階,抬起頭,木窗戶上的玻璃反射出自己蒼白浮腫的臉,和一對熏紅的眼睛,又返回去買了一支棒棒糖,很急切地想要找一點甜。
我把糖含進嘴里,含混不清地對簡直說:“兒子,你想回家嗎?”
我輕輕閉上眼睛,“現在回去,好像不太好,對吧?”
這一回,他沒有回答我。
可能正在午睡,蜷著他的小手小腳。
我眨著眼睛笑了笑,懶洋洋地走回我和沉落的家去。
那一天,很難得地收住了雨,浮生橋上籠罩著一片輕盈的白光,看上去安詳美好。
當我第一次聽到它的名字,覺得充滿著了一種空茫頹敗的美感,可我走在上面,并沒有一次去思考過人存在和逝去的意義。
我想,關于浮生,即便是最杰出的哲人,對它的注解都是最蹩腳的,除了一筆可以預料的生死,沒有人能概括出每一個人的軌跡,我們能做的,只是在將來,讓擁有過的幸福能完好地雕刻在我們的墓志銘上。
分享痛苦是一件不道德的事。
于是我每天只是思維簡單,目光澄澈地來來回回,穿梭在浮生橋上面,直到每一個石階都變得安全而熟悉。
我已經習慣于現在的日子里那些熟稔的氣息,變得姿態笨拙,不能適應任何突如其來的改變,哪怕它微不可見。
我看到沉落在橋那頭身體直挺挺地等我,插著一對手,瞳孔猙獰,惡形惡狀地訓斥我,“跑哪兒去了?擔心死老娘了?!?/p>
我朝她笑了笑,撩開額前的幾縷頭發,側彎著腰在探尋地下,看上去把自己折成九十度。
她扶著腰往前走了兩步,“得了得了,笨死了,你別動,我過來扶你?!?/p>
我投降狀地撐開手,“啊,別,你一上來我倆的肚子就該打一塊了……”
然后,我踩到了原本平實的臺階上,一片雨后剛剛冒出來的苔蘚,鞋底一滑……
我立刻聽到沉落歇斯底里地尖叫。
失去意識之前,她匆忙地蹲在我身邊扶住我的頭,驚恐萬分的雙眼,眼神變得死寂。
而我感到身體里,那個盛放完好的幸福,原本我以為它會在許許多多年以后,刻進我白色的墓志銘上,可現在,它正在溫熱地汩汩流走。
……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家里斷網了。
我急得冷汗都出來了。
對不起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