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著鉛球一樣沉重的身體在錦城圖書館泡了一個上午。
一本厚厚的國美史被從前到后從后往前翻了十幾遍,連個逗號也沒看進去,最后,我把發脹的腦門重重往燙金封面上一砸。
并沒能砸出一片靈臺清明,相反,我像一撮幽魂一樣虛弱無力,心里翻來覆去只有一個念頭:我和簡喬這事兒,算是辦毀了。
絕對是毀了。
我不知道往后怎么去面對他,因為可預見的將來我倆只能落得一個結果:如果不是我向他承認是我不要臉,就該是他向我承認他是強奸犯了,接下去他很有可能會相當精辟地告訴我:“這個不是重點”,之后非常專業與冷靜地計算自己到底該被判多少年及該向我賠償多少精神損失費。
噢,算了,我還是承認自己不要臉吧……
所謂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探索*,我至今沒想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時候變得這么不要臉,對于簡喬昨晚的奇襲竟然表現出極大的熱忱與期待,簡直像個在黑暗中饑渴摸索的瞎子,還砰砰撞了一晚上床架子不幸撞壞了腦子。
我覺得自己實在太罪惡的,罪惡到只有自爆能夠贖罪了。
嘆口氣,把面前的國美史和顧城詩集抱攏在一起然后把臉給埋了進去,企圖在這種深層次交換中讓它們來凈化一下我卑鄙猥瑣的心靈。
我像只展翅而亡的死鳥一樣趴在桌子上,十分鐘后,手機響起,我機械狀地伸出把它從包里摸出來,塞到耳邊,“喂?”
電話的另一端,那個我不知道怎么面對的人顯然正十分輕松地面對我,他問道:“你在哪里?”
對方太過淡淡然的語氣讓我很快義憤填膺氣沉丹田,我拉開椅子站起來,面紅耳赤地對著電話大吼了一聲:“簡喬!你!不!要!臉!”
這一吼,吼出以我為基點的方圓二十米鴉雀無聲,然后我灰溜溜地彎著腰往門邊小跑,一邊捂著聽筒說:“你真是太不要臉了太不要臉了!”
“噢?”他說:“你說說,我怎么不要臉了?”
我還沒有在腦子里整理好措辭,聽到那邊他從床上起來,抱著電話翻了一陣,嘈雜聲中他問我:“喂?颯颯,你把我衣服扔哪兒了?”
這話讓我腦中頓時齷齪叢生,手歪歪扭扭地扶住了著窗框,狀況的復雜程度實在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圍,我就像手舉炸彈一樣分分鐘想把手機擲出窗外。
在他漫長地搜索聲中,我才逐漸厘清了一個方向,長呼一口氣,外強中干地說:“你還好意思說啊,你喝成那種樣子,一進門就在我面前脫衣服還非要跟我一塊擠床上,我嚇得差點暈過去啊?!?/p>
我聽到他不徐不疾地呵呵笑了笑。
“害得我只好去睡沙發了呀?!蔽艺f,“我說你索性往客房里買張床吧,這沙發也太硬了,你當在練功啊?!?/p>
“程景颯,你在說什么,我們明明就……”
我毫不猶豫地打斷他:“就什么就啊……嘿,哥們兒,你該不會是做春夢了吧?你太下流了。我說你下回要喝酒也帶根試管去啊,逞什么英雄啊魂淡?!?/p>
我聽到他的呼吸里笑意頓失,輕輕往話筒上吹拂著,直到很久,他才沒有起伏地說:“知道了,早點回家?!狈路鹱蛲砟莻€聲音誘惑的,是另外一個男人。
我在補充了一句:“噢,對了,我大姨媽提前了,記得把床單洗了”后,掛掉了電話。
久久之后,我像一棵樹一樣立在窗口,被熱烈的陽光曬到雙眼不能聚焦,心里并不輕松,但我從口袋里掏出了眼鏡,戴上,轉身回了閱讀室。
就在同一天,我在雜志上看到了這么一句話:在許多事難以面對時,選擇不面對也是一種另向的面對。
于是我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做得是對的。
盡管在稍后的日子里,面對簡喬時我還是會生出失落而不甘的復雜情緒,可我想既然當時否認了,不如否認到底。
因為往往鴕鳥愿意把頭從沙子拔出來,世界已經被風沙蹂躪成了另一種樣子。
簡喬依然睡在沙發上,我每天早上能見到他疊得像豆腐干一樣的被子,突兀地放在那里,像是很清晰凌厲地劃出了這個家里的楚河漢界,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我努力當一切也沒有發生過。
或者,它根本就沒有發生過。
……
時間很快推進到九月末,氣溫逐漸偏低,雨水不勻。
宋姨的病持續惡化,在一天傍晚倒在廁所里,陷入斷斷續續地昏迷。
醫生說她的腫瘤長勢太快,已經壓迫住了胃部,連進食也變成極度困難。
簡單地說,就算癌癥不要了她的命,她也可能被活活餓死。
而對此,醫生束手無策。
可能就是這幾天了……
簡叔整宿整宿不合眼地守在她邊上,卻沒有任何眼淚。
半年了,全家人開始對死亡這件事默默在心里做出了各種鋪墊,它不是出其不意的,突如其來的,卻一點點凌剜掉我們的希望和耐心,讓它們在六個月的等待中,面目全非。
如果宋姨走了,我們每個人不外乎也死了一大半。
我在簡家老房子的冰箱里搜出了一堆過期腐爛的食物。
簡喬開始從容地接下秦東遞過來的煙。
簡魚甚至瘦到脫形。
九月二十五號,那一天晚上下了一整夜的暴雨,疾電偶爾會撕裂照亮整個厚重的天幕,每一滴雨水都像子彈一樣激越地落擊在窗上,剛剛被擦拭過的透明玻璃上還有沒有被洗盡的清潔液,我數著一個一個涌起卻又很快破滅的泡沫,一直沒能睡著,爬起來,打開門,看到簡喬也坐在沙發上。
我坐到邊上,閉著眼靠在他肩膀上。
并不冷,可是他開了暖氣,開得很足,卻不能驅除那股在偌大的客廳里嘶嘶傳導的寒冷。
我不敢告訴他我的眼皮一直在跳。
彼此都不想說話。
直到他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臉,對我說了一句話,可因為緊湊的雷聲,我并沒能聽清楚。
我問:“你剛剛說什么?”
他溫柔地笑了,捧住我的臉吻了吻我的額頭。
然后,電話響了,簡喬的吻幾乎僵在我皮膚上,失卻溫度,變得冰涼。
就在這一夜,我們失去了宋姨。
追悼會定在三天后進行。
這三天里,我們來不及收拾的心情,被迅速淹沒在程序繁瑣的白事中,魂飛魄散。
簡叔除了領導致辭的時候不能放聲痛哭,剩余得每一分鐘都讓我們很害怕他把自己哭瞎,于是簡喬很有預謀地事先把電廠領導的發言稿加長到了四十分鐘。
我頭一次學會了扎白花和疊元寶這種一輩子也不想干一次的事,從前這些,包括為我父母掃墓都是宋姨親自做的,她說小小年紀別沾這種晦氣,而現在對著一桌子整整齊齊的元寶,只剩下秦東正故作輕松地跟我說:“呵呵,小妞,手藝不錯?!?/p>
而當時簡魚在我邊上往每個小袋子里裝糖,裝著裝著突然撲過來抱住我嚎啕大哭,弄得我手忙腳亂之余只好指揮秦東去裝巧克力并且叮囑他絕對絕對絕對不可以偷吃否則我就打斷他的狗腿。
我們盡量把每一個步驟做到完滿,因為這是宋姨在人世間最后一點體面。盡管現在她已經被掛上了墻,把所有經歷過的悲傷喜悅痛苦幸福定格在一張黑白相片里,帶著她一貫的豪氣笑容,她把自己的故事講完了,剩下的一切,都不會再在意。
可等到在電廠領導在我們面前如約地滔滔不絕時,我還牽著簡喬的手,心里在想,呵呵,幸好宋姨不會在意了。
否則……
可我“否則”不出來。
如果消失了近三年的人像一縷青煙一樣冒出來,就算是大白天,我也只能認定自己是撞邪了。
我看著溫夕旁若無人地立在宋姨的遺像前,穿著一件白色的長風衣,美得就像《聊齋》里剛剛幻化出人形的妖精,她把懷里的一只肉團子放在地上,輕輕往前推了推,說:“小遲,去給你奶奶磕個頭?!比缓笏龑唵?,或者也對我,楚楚動人地笑了笑。
眾人魂不附體的目光中,那只肉團子扭扭捏捏地走了兩步,繼而噗通一聲摔倒在電廠領導腳邊……
而就在半個小時前,簡叔老淚縱橫地指著正在給簡喬佩戴黑袖章的我向所有的親朋好友介紹了一遍,“颯颯啊,你們都知道的,老程的女兒,現在是我兒媳婦了?!?/p>
于是眼下這種尷尬,就像一堆鵝卵石塞進了胃里,一時半會很難讓任何人消化。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望著我和簡喬,我很困難地才把手從他掌心里拔出來,我把自己縮到了秦東后面,只有他不動聲色地拍了拍我,說:“颯颯,別難過”,這讓他在我心里的形象瞬間拔高到能與董存瑞叔叔齊平了。
我在站滿了人的廳里,呼吸著干燥而焦慮的空氣,心想:秋天可能真的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據說我再不更新就要被掐死了。
好吧,這周日更。
更新了你們不要霸王我啦。
玻璃心很傷的。
打分的時候不要打零分噢~乖~摸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