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晶晶這個小姑娘記性好忘性大,前一晚還哭得跟漏桶似的,第二天早上已經能雄糾糾氣昂昂地接受社會再教育去了,而我收拾了收拾出了街口上了一輛與學校反向的公交車。
車子行駛了一個鐘頭,穿過城市中心的繁華地帶,到了城北郊的吳南山下。說是山,其實不過是臨江的小丘陵,但印了背山靠水的說法,算是一塊風水寶地。
與二零零二年的那一天一樣,立春還沒能到來,在泛濫到刺眼的陽光下,山邊清冷的人息依舊叫人犯著惡寒。
這不是掃墓的旺季。
我向山腳下擺攤的老婆婆買了兩束白色的菊花,獨自上山。
二零七號的雙穴,那是宋姨做主選的,甚至當即做主買下隔壁的二零八號準備給簡叔跟自己,當時她爽快地說身后也可以做鄰居嘛。
現在她和他們真的又成了鄰居,將階級感情從地上綿延到了地下。
我看到墓前已經擺了一束還帶著露水的馬蹄蓮和一瓶特曲,沿著墓碑坐下,朝著碑上相片里微笑如昨的兩個人輕輕說:“爸媽,我來了?!?/p>
十四歲以前,我也有一個和睦美滿的家庭,一對鶼鰈情深的父母,誰知道他二位的鶼鰈情深實在太深,以至于當我爸被查出受賄的時候,他們果斷地把兩個人的小愛凌駕于我們三個人的小愛上。
他們趁我去上學,在家雙雙燒炭。
還成功了。
對此,多年以后我仍然不解,各種不解。我爸是個很謹小慎微的男人,怎么會受賄,又怎么會被查出受賄,而我媽是那種被針扎著手指也會哀嚎半天的普通家庭婦女。
盡管后來事實證明,我爸的確是受賄了,幾條已經折了現的高級香煙和兩萬元人民幣,而受賄的時間正好是爺爺的腎病需要每周做透析的那段日子,可他老人家沒有熬到最后一次透析,就因為并發癥身故了。
于是當我看著我爸媽被白布蓋著從家里抬出來的時候,意識到一件事,我被他們拋棄了。
是宋姨蒙著我的眼睛,說:“颯颯,別看?!?/p>
干嗎不看?兩張臉熏得黑是黑了點,到底還是我爸我媽。
可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們。
告別儀式我并沒有去成,因為受驚過度發了高燒,簡喬抱著我去醫院掛鹽水,葬禮那邊全是簡叔與宋姨張羅的,據說來的人還不到十個。這究竟是為什么,當時年幼的我很懵懂,至少過年的時候那什么叔叔跟什么阿姨總是會來的,送的紅包摸上去永遠厚厚一沓,我常常揣測里面到底是一百張一百塊錢還是一百張一塊錢,始終不得而知,因為最后全被我爸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
還記得爸媽出殯的那天是個陰天,風中泛著絲絲涼意。因為正趕上流感爆發,醫院人滿為患,我們擠不進輸液室,簡喬只好抱著我坐在醫院的過道里,穿廊風一分一分地鉆到我的手肘和膝蓋里,整個身體又冷又酸,耳朵里像養了幾只蜜蜂一樣不停嗡嗡,他就把我包在他厚厚的灰色羽絨外套里。
簡喬貼了貼我的額頭,自言自語,“怎么還這么燙?”
那一次我甚至燒得開始說胡話,卻至今記得他新生的胡渣刺在我額前光潔的皮膚上的觸感。
回憶扎人。
今天,是我父母的忌日。
我獨自坐到太陽下山,臨走時把一直捧在手里忘記放下的花放到了宋姨面前,她的墓前有幾只新鮮柚子。從前她總是剝出玩好無損的柚子肉然后招呼我,“颯颯,來,過來吃?!?/p>
我忍不住剝了一只放到嘴里,一瓣一瓣,很清甜,我朝照片里的宋姨抱歉地笑了笑,“姨,你不會怪我又偷吃了吧,記得勸我爸,少喝點?!?/p>
……
等回到城里,剛下公車就接到晶晶的電話,我看了看米老鼠手表,恰好是飯點,于是我跟她在電話里一起唱老三篇,“一起吃飯啊?!?/p>
我們在離她實習單位的寫字樓不遠的一家M記快餐碰面,她突然良心發現地說要請客,卻只買了一個套餐多加了一杯可樂。
在沒有考慮清楚她是打算請我吃套餐還是請我喝可樂的當口,晶晶雙眼閃著綠光,把漢堡推到我面前,“哈哈哈,我減肥,你吃,你吃?!庇质窃轮泄烙嬎诖锴昂蟛恢幘o縮狀,正好我也沒什么胃口,于是提議我們分著吃。
從晶晶一雙微微閃爍的星星眼和越聊越快的語速里,我想她記得今天是什么日子,那頭就聽她清了清嗓子繪聲繪色地說:“你記得我那個主管吧,噯,對,就是那個中年胖子。他今天一直站在我背后盯著我做圖,盯完了以后說,小陸啊,雖然這個電腦是你的在用,但怎么說也是公司的財產,你要增強自己的團隊精神和合作意識啊,就先把那個‘我的電腦’改為‘我們的電腦’吧……天吶,你說這到底是哪個朝代穿越來的老古董??!”
我承認自己笑點低,前仰后合之際,手中一根薯條不慎飛了出去,就聽到背后一陣不悅地咳嗽,顯然它甩到了人臉上。
我轉過身剛想道歉,見到的卻是正牽著簡遲的簡喬。我這才想到晶晶上班的寫字樓在城市核心地帶,簡喬的事務所在這寫字樓附近,外加簡遲的小學又在事務所附近,而這三座建筑圍繞的中心就是這座M記快餐,于是我們相遇的概率是……
我連忙取出紙巾,就聽到簡喬對簡遲說:“叫人?!?/p>
簡遲看了我一眼,不情不愿地喊了聲,“颯颯姐姐好?!本ЬР粯芬?,“我呢我呢?”
簡遲想了想,又想了想,利落迸出三個字:“阿姨好!”
陸晶晶見狀脖子一縮,丟下了一句“哈哈,不打擾你們一家團聚了呦”,就光速卷包逃竄了,還順手拐帶了我的漢堡。
團聚你個毛線啊,這只魂淡,我遞紙巾的手就此僵在半空。
簡喬從容接過給簡遲擦了擦臉,對我說:“一起走?!?/p>
我一聽正欲卷起細軟逃生,“哈哈哈,不順路不順路……”誰知簡喬一招“敵不動我不動敵欲動我先動”是運用得爐火純青,轉瞬之間我的書包已經轉移到他兒子的肩上。
他不知道他兒子在他妹妹的教育下與我的梁子結得很深么?
半個鐘頭后,我家里,我處于半植物狀態與他們父子倆一同窩在沙發上看一部名為《羅摩戰記》的動畫片。這部動畫片主要是講四個戰士過五關斬六將為了殺一個終極BOSS最后奪取一顆什么寶石以換得世界和平云云,明明簡單的劇情卻非要用錯綜復雜的方式來表達它的初衷,與我小時候看的圣斗士相比算是個換湯不換藥的玩意,可至少當年看圣斗士逐級闖宮沒事就真氣亂竄小宇宙爆發還深覺過癮,盡管總是忘了他們一場場打斗的最終訴求是什么,同樣眼下這部羅摩戰記里戰士們整天掛在嘴邊的世界和平與一粒寶石之間的邏輯辯證關系我看了半天也未了然,而旁邊的簡喬駕著下巴眼神微茫,這個表情讓我堅信他也未了然。只有簡遲津津有味樂在其中。
剛才站在家門口的時候,我還在考慮該不該請他父子進去坐坐,就聽見簡遲肩上背著他自己的迷你書包和他爸讓他背著的我的大號書包在后頭抱怨:“老爸,趕緊回家吧,動畫片開始了,現在回去只能看半集了?!蔽乙宦犨B忙拿回我的書包掏出鑰匙正待順水推舟地說句“啊,慢走不送”,豈料口型還沒有張成“啊”字,簡喬已經發話:“今天在姐姐家看就不會錯過了?!比缓髲奈沂掷飱Z過鑰匙,開門,長腿一邁,帶著兒子堂而皇之進了我的屋子,理所當然地就差大門一關把我這位主人隔在門外……
看完動畫片以后,簡遲喊口渴。
我連忙從廚房里拿出水壺替他倒水,可水倒著倒著,眼見杯子里多出一只浮游生物。
一看,居然是一只蜘蛛……的尸體,還讓水泡脹了。
我一陣惡心滿腦殼黑線剛想倒掉,簡遲眼疾手快地竄上來,搶下杯子,大聲招來他爸爸,我以為這個小子又要說什么噎死人的話,結果就看他兩眼冒出小星星,“老爸老爸,我喝下去是不是明天就可以變蜘蛛俠!”
我險些昏厥,“我很久沒燒過熱水了,哈哈哈哈?!?/p>
簡喬搖搖頭,起身倒掉那杯水,對我說:“他最近還迷上了蜘蛛俠,我爸說昨天大半夜的發現家里找不到蜘蛛還跑到院子里喂蚊子,說當不成蜘蛛俠當蚊子俠也行?!?/p>
趁著簡遲趴在水槽邊作默哀狀的時候,簡喬重新開爐燒了水,抱著手打量了我的廚房,看到案臺上積下了一堆沒洗的碗筷,他皺了皺眉頭,端到水槽里,解開袖扣,擰開龍頭。
悉悉索索的水流聲里,碗筷發出很清脆的碰撞聲,他問:“你就一直住在這里?”
我看著他修長的手指仔細地抹過我放著一個禮拜沒洗的油碟子上,心里說不出是個什么滋味,答道:“嗯,落落幫我找得房子。
他手一頓,“你和她常在一起?”
“我們很合得來?!蔽医舆^他手里洗干凈的杯子。
他把筷子放進筒里,“我聽小魚說你在相親?”
“你聽小魚說?小魚怎么知道?”我說:“沒想到她還這么關心我?!?/p>
“你上個禮拜去過的那家咖啡館,那天小魚也在?!?/p>
“她該不會也在相親吧?”原來那家咖啡館居然是個相親圣地,難怪兩杯摻了水的咖啡要二百五。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
水很快燒開了,簡喬取了兩只干凈的杯子把其中一杯倒上滾燙的水然后不停地用兩只杯子勻倒那些水,等它們變得沒有那么燙了,才遞給簡遲。
我小時候他是這么對我的,如今這一套用到他兒子身上也是駕輕就熟。
他總是一個很細致的人。
我幾乎不愿做過多的回憶。
“所以,也是江沉落幫你安排相親?”他正好在這個當口,正經而嚴肅地問了我一個匪夷所思的問題,我原以為他早已不愿關心我的生死存亡。
“又要教育我交友不慎?來來來,從小到大也沒少聽?!蔽抑浪惶矚g沉落,他倆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見面沉落差一點沖上去咬他,被我攔下后她立刻拉著我上了一個來接她的闊少的車。
簡遲一見氣氛不對一臉興高采烈地把水咕咚咕咚灌完鉆回客廳背起書包,看見他在這種時候還不忘把水杯放到水槽里,我想,這果然是簡喬的兒子。
“程景颯,你就不能跟我好好說話?”簡喬說,“你的朋友,你比我清楚?!?/p>
“落落也很不容易你知道么?不就是未婚生育么?”我舉了一個現成的例子: “溫夕也沒和你結婚就生下了簡遲?!?/p>
例子是不太恰當,本質上是一樣的。有什么不一樣,沉落和溫夕,都是為了自己心愛的男人生了孩子。
只是世上沒有那么多敢作敢當的簡喬。
夭夭沒有簡遲幸運,她連自己的爸爸是誰都不知道,我也從未聽過沉落談到那個男人,只有一次她喝多了抱著我渾渾噩噩地說過一句醉話:“颯颯,你說,不能在一起的好,全都是假好,對不對?”
對啊,很對。
簡喬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只是低嚴地說,“別拿她和溫夕相提并論?!?/p>
我知道溫夕是他的軟肋,只好投降狀,“好好,算我說錯,我走?!?/p>
他沉默了好一陣,直到我走出三步,才說:“該走的是我?!?/p>
簡喬走到客廳牽起整裝待發的簡遲,說道:“這是你家?!?/p>